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封啦,封啦!”蒲团儿在棺材里扭摆腰肢,活像野台子戏里《大登殿》的王三姐儿,“玉皇大帝封我当大河一方的活菩萨。”说着,双腿旱地拔葱,一跃而出。蒲团儿摇身一变而成了跳大神的巫婆儿,无师自通竟能扎针、拔罐、扶乩、圆光、接骨而又接生。刘二皇叔有一回闪腰岔气,蒲团儿装神弄鬼念咒语,火罐子拔在腰眼上,三根针扎在肚脐下,刘二皇叔马上腰直气壮。常三褡裢有一回爬树摔断了腿,蒲团儿给接上了碴儿,又舒筋活血,几天就能下炕走动,半个月便扛锄下地了。金榜有个头疼脑热,蒲团儿更是手到病除。金榜倒不是感恩图报,只觉得这位蒲团大娘比亲娘秋灯更有吸引力。大河上走船的小伙子,十有八九是单身,又一个个人高马大,沿河民俗粗野杂乱,常有不守妇道的娘儿们,以认干儿子为名,勾引这些没有娶妻的船夫拉帮套。刘二皇叔不肯认干娘,只认了个干姑姑,名叫鸡笼二姑。鸡笼二姑生孩子多,就像母鸡下蛋,村里人都说她的肚子像个鸡笼。她虽是穷门小户出身,两只脚儿却裹成二寸九厘金莲,比三寸还少一厘,五尺高男子汉吹一口气,能把她吹得东摇西晃、东倒西歪,像满地打滚儿的杨花柳絮。多亏她有一双巧手,针线活儿无一不能,常给人做些裤褂鞋袜,挣几个手工钱,贴补家用。只因连年不断生孩子,累得她的双手像鸡爪,累得她男人腰弯像虾米。她的男人比她大十多岁,给一家地主的菜园当园头,一年到头在菜畦里弯腰低头,站起身也直不了腰。他常年住在园房,差不多是风餐露宿,患上了哮喘病。冬至数九便整天整夜咳嗽,不敢躺倒炕上,只得把枕头顶在胸口,呼噜气喘坐到天明。一直咳嗽到来年阳春三月,咳嗽虽然暂停,身子却已骨瘦如柴,活像一副骷髅架子。地主从他身上榨不出油水,怕他死在菜园,不到下工就打发他回家。从这一天起,一窝八口揭不开锅。大女儿小名叫团圆,八月十五中秋节所生,才起了这个奶名。她是长女,已经十一岁,眼见老爹病得沉重趴了炕,亲娘穿针引线累得手颤,几个弟弟妹妹嗷嗷待哺,也想为爹娘分担一些沉重,糟糠烂菜也要吃上饭。她到河滩挖野菜,抬头看见岸边停泊一只运粮大船。这条大船的船舱里,满装的是进口安南西贡大米,从天津运到通州旧城南门外码头,倒运到京通铁路南站火车,送到京城分发各个粮栈。船到河西务,河道水浅难走,停泊三日等候瓢泼大雨,水涨船高才能上路。十来名船夫上岸,不是宝局赌钱,就是到暗门子嫖娼。保镖的刘二皇叔本该片刻寸步不离大船,只因三里外的一个村庄唱野台子戏,船主黑牲口知道他是个戏迷,犯起戏瘾宁可不吃不喝也要看个够。船主很会收买人心,就打发他离船听戏,自己抱着一枝老火枪守船。张团圆是一条人鱼,水下睁眼看得见几丈外的游鱼跑虾。这天正是月黑夜,她从河边悄悄下水,一个猛子就到运粮大船船尾,钻出水面扒上船去,看见黑牲口坐在船头,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她像一只仓鼠,溜进船舱,摸着了一麻包西贡大米。力气太小搬不动,她又摸来摸去摸着一个水罐,便用牙把麻包咬破一个窟窿,哗啦啦大米淌进水罐里,灌满一罐拎起就走。谁知,刚出舱口,就被守候舱口的黑牲口抓住,夺下米罐子,拉扯到桅杆下。黑牲口已经喝得八九分醉,醉眼眬见是一个花朵似的小女孩,淫欲大发狞笑道:“小丫头儿,想把这罐子米拎走吗?”团圆哆嗦一团,点点头颤声说:“想……拎回家……几天没吃饭了。”黑牲口嘴角淌下口水,说:“有来有往才是生意,你愿不愿意跟我交换?”团圆只想把米罐子拎回家去,全家人吃顿饱饭,糊里糊涂答道:“我愿……换……换……”黑牲口一边解开裤带,一边淫猥笑道:“你也脱吧!”团圆这才知道上了当,吓得尖叫起来:“救命呀!”“跑不了你!”黑牲口伸出长满黑毛的双手,按倒团圆,压在身下,“你给我生个大胖小子,我娶你当姨奶奶。”团圆在黑牲口身上推、抓、踢、咬,人小渐渐气力不支,只有扯开嗓子呼救。眼看黑牲口就要得手,忽然岸上飞来块干泥饼子,端端正正打在黑牲口的后脑勺上,黑牲口一声不哼昏厥过去。团圆爬起身就跑,岸上有人喊道:“把米罐拎走呀!”团圆拎起米罐跳上岸,不见人影也道了一声谢:“恩人,我们一家给您供长生牌啦!”“折我的寿,不敢当。”那人从柳丛中走出来,正是刘二皇叔,“从今以后,每逢这条船在河西务靠岸,你就带着口袋前来背粮。”一趟,两趟,三趟……一月,两月,三月……黑牲口汗毛梢上长贼眼,对刘二皇叔的漏柜有所察觉。他惹不起刘二皇叔的拳脚,反倒赔上一桌酒肉,客客气气劝刘二皇叔良禽择木而栖。响鼓不用重捶,刘二皇叔放下筷子,二话不说,起身就走。他怕自己离开这条船以后,团圆又来背粮,落入黑牲口的手心。不能不辞而别。他便打了一瓶酒,割了二斤肉,头一回走进团圆家的泥棚茅舍。未完待续……
本小说写匈奴后裔刘氏四代的生活沧桑,作者刘绍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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