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之中,母亲离开我们已经五年了。
五年来,我们对母亲的思念,一刻也没有停止。
家慈郜氏,生于年农历11月29日,殁于年农历十一月初八,享年83岁。
家母出生雇农家庭,外公家离我们家也不过一里之遥。
母亲嫁入吉门60余载,生有儿女三人:两头为女孩,中间二小为男孩。
母亲在吉门的几十年里,辛苦持家,勤劳俭朴,抚养三个子女成人,平凡、平淡、平和。郜家不富,吉门也寒,早年辛劳中,与父亲一样抽上旱烟。直至50多岁时,患上支气管炎,才下决心戒烟。然而,为时已晚,慢性支气管炎伴随下半生,并成为导致生命走向终点的元凶。
母亲患慢性支气管炎近30年,开始时听外人介绍,购买河南、河北的所谓特效药维持,虽明知是假药,但因有一些药效,前后也维持了20年左右。后来,发现药中含有大量激素,便也渐渐停止服用了。治疗慢性支气管炎的几十年间,母亲不知从哪里听说车前子有效,一直坚持以车前子干制后泡茶喝,一段时间家里的院子里到处可以看到车前子的身影。靠着药物和车前子的混合药力,加上母亲自身的坚强,还有父亲的照顾,几十年间倒也勉力挺过了,虽有其他小病小灾,母亲平安度过了80岁。
母亲病势渐重是在她80岁以后。发展最快的是年。这一年,母亲患病较重需要住院治疗的就有7次,前后迁延四五个月。为了照顾方便,前六次都医院,医院住院治疗。有支气管炎的旧病,也有七七八八的新病,有一次甚至是中暑得了热射病,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母亲已经神志不清了,我打了车回家接母亲住院,到医院时已经完全靠人搀扶才能勉强移动。最困难的时候,医院住院治疗,家里的父亲又患肠梗阻痛不欲生,马上接来住在同一个病房。那时我真的体会到自己的责任和压力。所好,经历的苦痛虽然很多,母亲终于从病中挣扎出来,基本痊愈了。我们把这一年母亲与病魔所做的斗争称之为“七战七捷”。
年是母亲的平安年。或许因为这一年我们搞了一个很大的建设,母亲怕我们分心、分神、分钱,竟然没有发一次病,而且能够帮助父亲干一些简单的农活,尽量不要我们回家帮耕。
平静的时候总是过得很快。过了年元旦不久,农历年年末,母亲因风寒和肠道不医院,这次大约10天的住院治疗,父亲全程陪护,没要我们陪床。因为已到年关,病情略有控制,父亲便带着母亲出院了。
年春节刚过去几天,记得还在春节长假里面,家里的电话到了,母亲患病了,而且病势极其凶险。立马回家,和姐妹们商量后,立即医院医治。要强的母亲虽然仍苦撑着,医院检查后送达的病危通知书和母亲神志不清大小便失禁的事实,我们知道,这一次母亲怕是很难挺过来了。
83岁的母亲,真的会倒在这道关上?
病势极其沉重的母亲仅靠自己的呼吸,已经不能满足身体的供氧需求,入院3天后,医生为母亲上了呼吸机。七八天的治疗,虽然医生尽力救护,奈何病根深沉,急切之间也无明显的疗效。母亲的神志仍不甚清醒,陪护的压力十分巨大。父亲渐渐失去了信心,责令我们带母亲出院。母亲仍需要治疗,但长久依赖年迈的父亲陪护也不是办法。坚持了几天后,我们一方面在县城寻找护理机构,一方面与医生商量后续治疗的办法,准备接母亲出院护理。医生告诉我们,母亲的病是慢性病,恢复时间长,可以出院休养。但是鉴于母亲目前的情况,必须配备呼吸机和氧气,坚持每天2-3小时的辅助呼吸治疗。
马不停蹄,我动用所有可用的关系找寻呼吸机、制氧机,并在网上询价。母亲需要的这种呼吸机必须是双水平呼吸机,即辅助吸,还要辅助呼,稍微好一点的进口机器大都在元以上。与之配套的制氧机,需要医用级5升制氧量的,国产机器需要元以上,进口的也要数万元。一下子要拿出好几万元,对于刚搞过大建设的我来说困难不小,不仅银行里面欠着大笔贷款,内弟那里还欠着几万块钱的欠款。姐妹也不希望我再添债务。
但无论如何,母亲的病是不容耽搁的。母亲出院回家,必需呼吸机,否则只能是放弃。
天无绝人之路。我在拜托一同事女儿打听呼吸机价格的时候,他亲戚家正好有一台闲置的美国原装伟康牌呼吸机。经过牵线协商,同意以较低的价格转让给我。内弟媳妇也打来电话,准备送钱过来支援。懂事的女儿,立即打来呼吸机的钱,让我马上买下。家里有氧气瓶,制氧机可以缓一步。
出院的时刻到了,看不到希望的父亲正式告知我,他不能承担照顾母亲的重任,要求我们姐弟三个商量如何服侍母亲。父亲已年过八旬,我们无法苛求于他。与父亲、姐妹商量后,由我来负责照料母亲第一个月。
照顾母亲并不十分困难,不过是换换尿不湿,搀扶她大小便,每天使用呼吸机帮助她呼吸,忙好饭菜并照顾她吃下去。
就这样,大约过了四五天,母亲竟神奇般舒缓过来。不仅可以自己吃饭,而且可以自主下床解手,这让我欣慰不已。如此一来,请一个夜间陪床的保姆,我们就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状态了。因为,我和爱人还要上班。
然而,请保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但是钱的问题,更主要的是在是否需要请保姆这件事上有不同意见。我和妹妹登门邀请并已谈妥一个同生产队的妇女,第二天一大早就来回交易了:身体不好,来不了。所幸的是,父亲大约看到我如此辛苦,有些不忍,主动接替我照顾起母亲来。
随着天气转暖,母亲竟渐渐无需太多的照顾,自己挣扎起来了。天气好的时候,甚至能到农田里干一些农活了。
望着从生死关头挺过来的母亲,儿女们自是非常高兴,以为大难不死的母亲,定能逃过任何磨难。
然而,新的打击接踵而至。大约7、8月份的时候,一向自以为身体康健的父亲突然感觉吃饭时吞咽有异物感,这是食道出问题的明显征兆,我的祖父就是患食道癌去世的。医院做过食道贝透后,当场医院复查。县医院的复查结果证实了父亲罹患食道肿瘤。
于是全家人为父亲的病忙乎开了,医院请专家确认,医院为父亲做肿瘤切除手术。父亲的病对于父亲,对于子女固然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但对于与之相依为命的母亲则是更为致命的一击,而且我们由于当时只顾着忙父亲的事,忽略了母亲的悲戚、甚至是绝望的感受。我觉得,这次的严重打击直接损毁了母亲与病魔作战的强烈的求生欲望。安排父亲住院治疗,忙着照应父亲。母亲再一次显示出坚强,不仅没有要求我们分出精力照顾她,还主动承担起家里的家务,锻炼着期望能在父亲出院后可以帮我们陪护父亲。
父亲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渐渐恢复过来。虽然没有能够手术,但放疗所取得效果很是明显。父亲母亲又可以在一起相互扶持着一起前行了。
入冬之后,天气并不是特别冷。然而,体弱的母亲还是染疾风寒,病在了床上。因为家里有呼吸机、氧气瓶等辅助治疗设备,加上还有病中恢复的老父亲需要照顾,就没有送母亲去住院治疗。我们天真的认为,母亲这一次生病不重,会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能够逐渐恢复过来。
然而,我们错了。母亲这一次没有能够挺过来。
其时,单位组织我们去京师学习。对于学习的事,我向来是比较珍惜的。报名前,我告诉母亲这件事,母亲鼓励我参加。临行前,我回家向母亲辞别时再次征询母亲的意见。母亲说,没事,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到北京后,我每天至少一个电话询问母亲的情况,得到的都是肯定的回答。而且,为了照顾母亲,在外地的妹夫和妹妹也准备回家,集中力量照顾两位老人,并且票已买好了,不日即可启程。这让我放心不少,在我们姐弟中,我的妹妹、妹夫是最会服侍老人的,两位老人也最愿意接受他们的照顾。
然而,母亲等不到即将归来的小女儿了。也没有按照承诺等待我的归来。
那天中午,我结束了在京师大学堂的学习,吃过饭,回到住处正要休息。父亲的电话到了,中午12点,母亲走了。
母亲再也回不来了,无数次与病魔战斗并取得胜利的母亲这一次失败了,而且是彻底失败。
赶紧的请好假,我直奔火车站。在去往火车站的路上,接到女儿打来的电话——安慰我的电话,这一刻我再也忍不住悲伤的泪水,站在北京的大街上嚎啕大哭。这一头,我哭在北京的大街上,那一头,女儿哭在千里之外。
奔丧、治丧的过程太过悲伤,即使是现在回忆起来,也忍不住哽咽。这一段悲伤的情况留待合适的时机再做记述吧。
然而,有一件令我痛彻心肺却仍然在农村地区流行的恶俗,却让我不能不说。本来,我以为奉养老人关键是厚养簿葬,就是老人在世的时候孝敬一点,有病治病,想吃就吃,不要过于节俭,百年之后,丧事从简,没必要太过铺张。老家的风俗恰恰相反,老人活着的时候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甚至有病也硬扛着,不舍得治疗,却要留一笔钱放在枕头边,留给子孙为自己办丧事用。火化是不花钱的,二次安葬,搭丧棚,按照一般的规格办一下至少要花上好几万元钱。如果把这笔钱用来给老人治病,很多因病去世的老人都可以延长数月、甚至数年的寿命。所幸这种状况正在被新的文明的风尚所代替。
母亲逝世已经五年了。现在回忆母亲的零零总总,那些琐碎闲杂的人和事都成为我刻骨铭心的印记。母亲给予我的,没有金钱,没有房产,母亲给予我的是不知不觉注入在我的骨子里的无尽的期望和不屈不饶与艰苦生活作斗争的精神。
母亲没有上过学,刚解放的时候,新兴的人民政府办了识字班,母亲背着小她好几岁的妹妹在识字班蹭课。凭着在识字班的学习,母亲竟然能读一些书报。文革期间,背诵老三篇和最高指示,母亲是队里排在前列的。她知道读书的重要性,即使在读书无用论盛行、读书人被作践的年代,也没有放松我们姐弟三人的学习。在左邻右舍的孩子纷纷辍学回家参加农业生产的时期,我家姐弟三人全部被送到学校读书。年恢复高考,我熬夜读书备考,母亲每晚都坐在煤油灯下做着针线活陪读。夜深人静的时候,母子相视一望,彼此鼻孔都是黑乎乎的油灯烟灰,不觉失笑。母亲在侧,我不敢懈怠,77高考一战成功,从此吃上国家粮,我成为母亲的骄傲。
我的爷爷奶奶在的时候,家里上要负担老人,下要哺育我们长大,已是非常不易。加上我们姐弟三人都要读书,虽然书费学费有限,但三个孩子一起交,也是不小的一笔开支。每逢开学的时候,母亲总是预先筹好了钱交到我们手中,从不让我们因为欠费受委屈。正因为家里负担重,母亲便格外节俭,使用布票、线票的年代里,母亲总是设法省下那少得可怜的各种票券用去换钱贴补家用,过年的时候全家只能买不用布票的粗布缝制新衣。母亲几乎没有买过新衣服,我们买给她的衣服也不舍得穿。以至于她过世之后,许多衣服竟一次也没穿过。让我惊讶的是一件压在箱底的旗袍,格子布料,不是十分精致,是母亲结婚时穿的,我是第一次看到,从没有看到母亲穿过。家庭的重压,让爱美的母压抑住对美的追求,回想起来,让我们感到心酸而愧疚。按照母亲的交代,这件旗袍随了母亲。
母亲在饭食上不考究,厨艺也相当一般,一来经济有限,二来也忙不过来。有一次,母亲突发奇想要做一次肉饼,也就是狮子头。但是母亲不会做,听了别人三言两语的介绍,母亲便信心十足的做了起来。肉是很金贵的,不大的一块肉剁成了肉末,做成丸子放在碗里蒸。我们姐弟踮着脚尖等待着锅里的肉饼出锅,不时噎着馋水。好不容易锅盖揭开,说好的肉饼没有了,只见到一碗肉糊糊。母亲急得快哭了。虽然不是期待的肉饼,但终究是十分稀缺的肉啊。全家人用调羹吃了肉糊糊,满足而快乐。也有母亲拿手的,摊面饼和做素大肠是做得较多的两道农家菜。用面粉和成糊,在铁锅里摊制成饼,或撒些许盐、葱花,做成咸味的,或撒上糖做成甜味的,滋润而有韧劲,回味无穷。素大肠的做法要复杂一点,糯米煮饭,煮熟后,撒上葱花、盐等佐料,用浆皮(豆腐皮)卷成卷,再切成3-5厘米长的段放到油锅里炸成金黄色,真的很好吃。
母亲走了,带着许多的遗憾和不舍。
不幸的是,年4月,我的父亲也离开人世。
我从父母双全成为孤儿,仅仅用了不到三年。这三年,我所经历的悲伤是我几十年人生的最痛。每逢父母忌日、年节或相关的情景,内心中便会涌出无尽的伤感、思念以及未能竭力尽孝的愧疚。今天,我真正领悟到什么叫“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在”。
愿天下所有子女善待孝顺自己的父母!
生前的一次探望,胜过死后千百次的叩拜。
生前的一件礼物,胜过死后成堆的纸钱。
生前的陪伴,胜过死后所有的祭祀。
充满爱的言语,胜过万千金钱。
可惜,等到事理明了,父母已经不在。
安息吧,妈妈。
安息吧,爸爸。
初稿写作于.11
.4.4改定